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劫难风流(二十七)

二十七

 

柳青见惯了全国的政治风暴,熟悉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的风暴前奏,心里像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天而降。

她痴呆呆地坐在写字台前,眼怔怔地望着墙上的一幅国画,画的一棵秀竹。

竹子清秀挺拔,给人以不屈的精神。竹子是有节的,从根到顶节节分明。竹子不畏严寒,在南方能生,在北方也长。竹子的品格正直、高雅、伟岸,柳青敬畏以师。

这画是田老师的哥哥画的,本来挂在田老师的办公室,田老师送给了柳青,柳青以此励志。

柳青正在欣赏这幅画,突然传来了爸爸的咳声。由于天气突然变冷,爸爸感冒了。后又引起了心脏病,休克了。所好,治疗及时,没有亡命。

柳青感到,妈妈已故,爸爸再有个好歹,自已就成了孤儿。她心里总是提心吊胆。

自从她记事起,全国的政治风暴总是不断,总在她的身边盘旋。每次政治运动,都会有灾难降临。“幸福”二字,对她是陌生的。天下的政治变幻,是她永远的痛。

当她看到近期反“右”的风暴又要袭来,大队里也接连发生了一些大事——老支书被捕、崔勇无端消失……她预感到,又有什么灾祸也会降临自己的头上。

忐忑,是人的一种本能。柳青从忐忑中收回心思,望一眼桌上的演算稿纸,想扎个猛子钻进去,忘掉人生、忘掉生活和现实。但爸爸的呻吟一次又一次传来,使她又不得不浮出知识的水面,而心思大乱。

她眺望窗外,北方特有的干燥寒冷季风,一天比一天加码,树木像打架似的,这根枝条扑过来,那根枝条又扑过去。沙子漫天飞,房屋成了堡垒,小河成了战壕,全挡不住发疯的大风。

北方的天气太强悍了,与蜀中大不相同。

柳青体味北方的大风,便联想起重庆的大雾。觉得一切地方特色都莫过于自然。

她忽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响,像是一个孩子穿的鞋太大。接着,是一阵“踏嘁踏嘁”的不利落声。细一听,又不像孩子的脚步——来人的脚步沉重。

来人很快到了屋门口。

柳青不知,想出门接一下。这时,来人说话了:“小青,俺那好侄女,你没在家?”

柳青听出,来人正是那个不要脸的婶娘。

她心里厌恶,心想,前段时间一直没理她,她为什么又厚着脸皮来自己这里?柳青立即装得像没听见,也没有理睬她。

胡姓的没敢进屋,其后又敲门,自言自语:“这门不是没关吗,怎么没人?”

“吱悠”一声,门开了,柳青听到姓胡的进了屋,立即趴下头,装睡。

突然,一只手拍在了柳青的肩上。柳青装作浓睡,不理她。接着,姓胡的又拍她的背,柳青还是装睡。

姓胡的心知肚明,装作没事人似的说:“嘻嘻,俺的好侄女儿,你累了吧?”

柳青感到,再装睡不好,抬头打了个哈欠,微启眼波,紧皱眉头,冷冷地问:“你有事?”

柳青已经是无礼,可姓胡的没脸没皮,为达目的,装出十分关切的样子:“听说大哥这次病得不轻。我来看看。唉,这么冷的天……”

姓胡的不是强者,但生活总是大海法则:弱势欺负更弱势——鱼吃虾,虾吃泥。姓胡的是弱者,她为自己的私利压迫更弱的柳青!这也是自然规律。

柳青想赶她走,觉得有违伦理,不愿说太过份的话,但依旧冷冷地说:“多谢你惦记。你没别的事吧?”意思是说,你还不快走!

姓胡的听出侄女赶她走,心里不满,就又说了一大篇话:“好侄女,你看不起我,我可对你和你爸爸爷俩,没有三心二意。盖房子的钱,还有你给你叔叔买粮食的钱,我都存着,别担心我会花了。将来,你做媳妇或盖房子时,我就一把全拿出来。咱家过去顶多是富裕中农,错划成了富农,你还不知我的苦心?你若在咱家吃住,说不准你早被弄到修水库的工地干重活了。你在李老婆子家,有点好处。”

“你吵低一点,外边有病人。”柳青烦她。心里话,这个婶娘就像大婶说的,嘴说得“呱呱的”,尿得裤子“拉拉的”。指望到了她手里的钱再倒出来,真是染房里倒不出白布。

“是是是,我不吵……”姓胡的今天脾气好,顺着柳青的话说,“唉,你爸爸和你叔是亲兄弟,有啥话说不过去?你叔在修水库的工地,没工夫回来看你爸爸,我不敢找大队里说,也不会道,更没钱,也没东西。好侄女,我是一片善心,你信不信,都没关系。”

“谢谢你了!”柳青心里话,你滚吧,别啰嗦了。

姓胡的不要脸,继续啰啰嗦嗦:“咱是一家人,还用说什么客气话。好侄女,你可……”

“你到外边去坐,我还有道题没算出来呢!”柳青生气地“逐客”。

“我就走就走。”姓胡的边说边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包面条,笑说,“好侄女,我没别的意思,就是来看看你爸爸。也没有什么好东西,就这两把挂面,你就收下吧。”

“我不要!”柳青早与她绝了情,宁肯自己饿死,也不要她的东西。柳青斩钉截铁地说,“你必须拿走,我受不起。我和爸爸在大婶家,用不着。”

“听话,收着。”姓胡的装出一个老人的样子,责备柳青,“你兴吃人家的,就不兴吃咱自己的?”

“你快拿走,我不要。”柳青说得坚决,估计姓胡的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。

“你收着吧,多少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。”姓胡的拼命往柳青怀里推那两小把面条,柳青就是不收。

姓胡的看看,没办法,就走出了柳青住的厢房,把面条放到了客厅的方桌上。柳青来不及看到,她自己早已悄没声拔腿跑了出去。

柳青来到了外间看到了方桌上的面条,追了出来,姓胡的鞋大跑得快,早不见了人影。

柳青不知,姓胡的又打什么坏主意,不敢收姓胡的面条,更不知该如何处理。

柳青和这个坏婶娘,来送吃的,绝对是不怀好意,但就是猜不透。

原来,她曾把柳青介绍给兰花离了婚的丈夫王恩义,被李大婶骂了个狗血淋头。并没有死心,主要还是王恩义没有死心。最近,王恩义调到了杏花大队帮助高无重建杏花大队的党支部,又和胡翠花勾搭上了。

王恩义要把柳青弄到手,胡翠花却为了拉住王恩义,答应王恩义,再次介绍柳青。于是,姓胡的就假借柳青爸爸病了之故,来送这两把面条。送面条是假,实则是个“引子”——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。

柳青正纳闷胡翠花为何来送面条,李大婶来了。柳青急忙到天井里接着。

大婶没进门就问:“你爸爸打针了没有?”

“还没有。”柳青回说,“天还早。”

“素娟怎么还不来?”大婶心急地说,“我去叫她。”

柳青忙说:“婶,你坐着,我去叫。外边冷。”

这时,大婶看到了桌子上的面条,问:“这是谁拿来的?”

“是俺那个不要脸的婶娘……”柳青还没骂出来。

“你给她扔了!”大婶愤怒地拿了面条,走到天井里的西墙边,扔到了胡同里。她回来对柳青说:“这个臭老婆,一定又有了坏主意。小青你可小心点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柳青答应着,不免忧心忡忡。

这时,素娟来了。

自从崔勇“走了”,素娟痛不欲生,到底还没结婚,渐渐不那么痛苦了。近来,她常到柳青这里,给柳青爸爸打针。两个姑娘各有各的不幸,说话还算投机。

素娟低头叹说:“唉,今年的天气怎么这么坏呢?”

“风再大,也吹不了房屋去。”柳青也讨厌北方的季风,更讨厌重庆的大雾。说,“四川也有大风。杜甫说他的茅屋,被大风吹去了两层。诗写得那个惨劲,真叫人难受。”

“咱北方的大风,也能吹飞屋顶。”素娟寻思着说,“我听我娘说,有一年刮大风,碗口粗的树连根拔,房屋揭了盖,砸烂了无数的东西,伤了无数的人、畜。荒了年,大伙都讨饭吃。旧社会的岁月里,老百姓经常离家讨饭……

“自然界的大风,我从小没见过。政治上的大风,我可是天天忍受着。”柳青忧虑地说,“现在反‘右’的大风又刮起来了,还不知伤多少人呢!”

素娟想想崔勇之死和大爷被捕,伤心地说:“这政治上的大风看不见,也不知从哪儿刮起。就是自然界的风,也不知从哪儿刮起的。”

“自然界的风,有个叫宋玉的散文家描写过。”柳青也像小雨爱好文学,与素娟说起关于风的话题,说:“我给你背背宋玉的散文:‘夫风生于地,起于青苹之末。侵淫溪谷,盛怒于土囊之口,缘太山之阿,舞于松柏之下,飘忽淜旁,激飏熛怒,耾耾雷声,回穴错迁。蹶木伐石,梢杀林莾……’”

素娟听不明白。

柳青解释:“如果政治的风暴不平于‘青苹之末’,必致‘梢杀林莾’。现在的反‘右’运动又闹大了,下一步杏花大队还不知什么样子呢。”

素娟没读过宋玉的散文,但经过柳青解释,也明白了一些。叹了口气,又想了大爷和崔勇的悲惨命运,眼里有些湿润。她怕让柳青看到,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外边的天说:“这风虽大,天黑就停。”

“怎么见得?”柳青对自然界的规律也很感兴趣。

“咱们临淄地界,每当遇到刮大风,必然直刮上一天,到了天黑,说停就停。明天就必然还刮。”素娟觉得,柳青生在城市,对农村的事不明白,就说自己对天地的观察体会:“怪着呢。如果明天还刮,天黑又停,不出三天,保准就下大雪。”

“准吧?难道这天也有物极必返规律。”柳青以为,这是北方的气候特征。作为四川,由于秦岭阻挡了进川的北方季风,重庆就很少有大风。

“准。”素娟望望天说,“最近这几天,肯定要下大雪。”

两个姑娘说着时,大婶已把柳青的爸爸扶了起来,用被子围着。这个病重的老人,已无力独自坐起。

大婶一手扶着柳青爸爸,而另一手把用开水泡烂的饼干舀上一小勺,拿到自己嘴上吹吹,才送到病人嘴边,哄着柳青爸爸吃:“吃了,吃,看,好香……”接着,大婶又舀上一勺子……农家在那个年代,没有什么好东西,也就是把饼干之类当成了营养品。

大婶对柳青爸爸像哄小孩似的。柳青看在眼里直酸,素娟看了发笑。

像这样喂饭,大婶不是一天了。大婶天天起早贪黑,按时按点,就像喂一个小孩子,还为柳青爸爸拾掇这拾掇那,且抓屎抓尿。连大叔也被拉过来,为柳青爸爸服务。

大婶对大叔说:“一个姑娘家,给男人抓屎抓尿的不像样,就是亲闺女,咱也看不过。咱已经老了,还管什么脏净?让孩子们看看,将来怎么对待咱们。”

大叔也是好心眼,经常到柳青爸爸这里看看,照顾照顾。外出办事或开会,有钱没钱都给柳青爸爸捎回一点好吃的。

日子长了,柳青过意不去,总是说一些感激不尽的话。大婶反而生气地说:“你不用说生份的话,知道大婶的心就行了。”

柳青当然知道大婶的心。大婶心地善良,像尊敬的慈母。只有慈母,才这样对她。柳青常说,就是一辈子也报答不了大婶对自己的恩情。

同时,大婶的热心也烫伤了柳青。

柳青知道,大婶有个痴心,就是想让她做儿媳妇。柳青冰雪聪明,心里透亮。但她怕将来……她喜欢小雨,而不喜欢少宽。大婶的想法与柳青的感情发生了冲突。柳青害怕,一旦矛盾激化,不知将来如何收拾。她不能离开大婶这个家呀,一旦离开,她就无法生存下去。

现在,大婶越是对柳青好,柳青就越怕,一旦大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,那就意味着好关系分裂,不可想象了。她时时像背着沉重的债,这债还不断加码。

素娟见大婶喂完了病人,要打针。

当素娟揭开柳青爸爸的被子,这个几乎丧失了理智的老人,已经吓得“呜呜”地哭了起来。他的理智顶多像个小孩,瘦弱多病,体重只有四十公斤。这位远渡重洋回国的科学家,余生残年竟是如此不堪。

大婶一边哄病人,一边让素娟给他打了针。素娟见柳青爸爸的样子,苦笑了。

柳青的眼里却滚动着辛酸的泪。

天色渐渐暗了,风果然停了。但出门时,脸上就像刀割。

素娟说了一会儿话,就走了。一会儿,来了七八个大娘、大嫂,他们给柳青爸爸送来了鸡蛋、挂面、油条、点心等一大堆。让柳青深深感到了杏花村的风俗和人情。社员们都穷,心中的善却富有。

大婶让柳青一一收下,告诉她:“咱庄户人家很穷,就是这些了。这都是一些好心的人们,不是向当官送礼的那一种。收下他们的礼物,也收下他们的心,将来报答他们。”

柳青感激地收下了。她激动,心热,更进一步认识了故乡的人情。

饭后,小雨来了,送来了点心和蒸包。蒸包,是给大婶买的。自从他和柳青在河边“爱而不敢”,柳青从此再也不理他,而小雨却不断从生活上关照柳青,好像欠了她什么债。

柳青对小雨,由于前时在小河边唐突了,无言可说。小雨倒是没心没肝似的,实际上,他更爱柳青了。

金花为柳青而恨小雨,吃了蒸包还嘲笑小雨:“好小雨,你真孝敬你姑。”

“我是孝敬大婶的,便宜了你这个贪污犯。你得了便宜还卖乖。”小雨笑骂金花。

柳青想笑,但笑不出,把脸扭向一边。

小雨心里复杂,在这儿待不住。想走,对柳青说:“姐姐,我走了。”

柳青还是不理他,装作没听见的。

金花什么也明白,羞小雨:“什么脸皮?”

小雨也装没听见的,灰溜溜地走了。

一会儿,大婶和金花也回老家了。屋里只剩下了柳青父女,屋里、院子中都空荡荡的,寂静得吓人。

柳青想,自己和大婶的关系,已无法可解,将来一定要弄崩。她忧虑重重,想和金花表露,将来也有个从中调解的人。

在柳青眼里,金花是个无私向上、正直的女子。柳青深深敬重这位超单纯的农家姑娘。她想,如果让金花知道,关键时刻,金花一定能帮上自己的忙。

柳青不想离开爸爸,也不敢去找金花,也就把这事就撂下了。

隔了一天,金花来送饭,与柳青吃了后,柳青又想向金花说她和大婶的事,但还是难以启齿。

也就是在这一天,门突然开了,涌进了一大群孩子,都是柳青的学生。他们各人手里拿着吃的。

原来,他们见妈妈送老师礼物,他们也相约而来。柳青还没来得及让他们坐,孩子们已经放下红枣、糖块、炒豆、苹果之类跑了。

柳青急忙追出了门口,孩子们的笑声已远去。这是多么滚烫的人情,多情的柳青从心里感动得流泪。

柳青伫立在门口,一股暖流涌进了心田。这些礼物太轻了,但柳青感到太重了。

柳青回了屋里,对金花说:“咱们杏花村的风俗人情,真让人难说难道。”

“风俗的形成,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。”金花淡淡地说,“就说这个送礼吧,也是由小到大的。起初,由于大队里家家穷,许多人盖房娶亲都互相送烟酒,也是互相帮助的意思。后来连谁家生病、坐月子、住院、上学都相互送,就成了浪费。特别是招工、上学、当兵也送,深入官府,就是头等的坏风气了。”

“依你说,这风俗也不能一概而论了。” 柳青琢磨着说。

“可不!”金花笑说,“孩子们来送吃的,你送回去也不好。不如你以后多用功,教好他们是正理儿。”

“说的是。我听你的。”柳青以为,金花说的有理。

“我去拿书来,就在这里学,也和你做伴。”金花站起来就走。

柳青高兴,说:“你快去快回呀!”

金花去了,柳青一等不来,二等还不来……柳青等急了,也不知金花出了什么事。

这时,大婶来了。

原来,金花回老家 ,拿了物理课本,后又找铅笔,但怎么也找不着了。她一时火起,就把床上的毛刷子甩到了门上,“叭”的一声碰回来,掉到了洗脸盆里,“当啷啷”的一响。还没捞出来,又大吵大叫:“谁拿了我的笔?”

大婶在外边高声说:“我拿了根铅笔头用,描了描鞋样子。给你!真是条绞龙,作反。”

金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,见她娘还在专心地描着鞋样子,一边描一边咕哝:“金花来瞧瞧,看我给你青姐姐做的鞋好不好?”

金花一听,心里舒服。她常想,青姐姐没妈了,没人疼,娘这么心疼青姐姐,太应该了。

金花拿起娘做的布鞋,觉得不仅工艺精巧,样式也时髦。就对娘笑说:“你做的和买的一样。做得这么好,干啥?”

“可惜才做了一双……”大婶喃喃地说。

“啊——”金花惊讶地说:“你还准备做两双?”

“可不。”大婶低头说,“刚绘的鞋样子,是你哥的。我打算积攒几个钱,到明年‘五一’,就给‘他们’办了。”

大婶的话,使女儿吃了一惊。金花知道,娘所说的给“他们办了”的话,显然是指青姐姐和哥哥的婚事。可金花深知,青姐姐爱着小雨,而她娘还觉得,青姐姐和她哥成亲是老奶奶擤鼻——把里攥。金花知道,她娘要办糊涂事,又气又急地说:“你成天做梦,你给谁办了?”

“什么梦不梦的!”大婶不服气地说。

“你和俺青姐姐商量了,她能相中了我哥?”金花着急地说,“你哟,闭门造车。”

“你知道什么!”大婶自信地说,“我对你青姐姐都掏出心肝来了。整天当丫头不说,有什么好吃的、好用的,先想到她。如果她没良心……不,这是不可能的。你青姐姐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。我和她走在大街上,人家都说俺娘们什么什么的,我恣得头和筐似的。”

“你甭做美梦了。”金花冷笑说,“恐怕她的心在小雨那里。”

“小雨?”大婶先是吃了一惊,后又一想,笑说,“小雨是不会的。”

“怎么不会?”金花很严肃地问。

“小雨把小青当成亲姐姐了,是不会的。”大婶轻松地说,“这么更好,以后你和小雨也成了亲,就算团圆了。今天晚上,小雨还给我买蒸包,以后准比你孝敬。好闺女不如好女婿,这是上了书的。”

金花羞得、急得,捂了她娘的嘴,恨道:“你别做梦了,我可没那个心。”

“你有没有,依不得你。”大婶挣开闺女的手,愤愤地说,“你们的兄妹的事,我说了算,你干‘喳喳’。”

金花气得瞅着屋顶出神。大婶想的美,瞅着屋地出神。娘俩呆呆的,各人想各人的心事,谁也无法说服谁。

忽然,大婶一拍大腿说:“这么不行,我要去问问小青,别弄成公公给儿媳端饭——劳而无功。”

她起身要走,金花吓唬她娘说:“你去吧,白去!小雨和小青早山盟海誓,连帖子也换了。”

“真的?”大婶疑心极了,“她怎么没和我说?”

“她和你说,你算了老几?”金花嘲笑她娘,“你的脸大,还是我哥长得漂亮?”

大婶摇了头:“瞎子都算着了,岂有不成的理?”她略一迟疑,揣起“千层底”(鞋)就往外闯。

金花拦住了她娘说:“你别去。青姐姐腼腆,你一个说不好,弄崩了,她以后怎么再见咱们,她怎么生活下去?她离开了你,饭也吃不成了。她没娘,你就不疼她?”

“就是吗!”大婶理直气壮地说,“我疼她、管她,心甘情愿。可她也该对得起我。”

金花一时急得满头是汗:“青姐姐不会忘本,她早晚要报答你,你还硬要她做了你的什么人?”

大婶来了那股邪劲,挣扎着要走,说:“别的事都好说,我就是喜欢她守着我,永远在我的跟前。”

金花急忙抓住她娘的衣服:“她不做你的什么人,照旧会守着你,孝敬你。你怎么那么小心眼?”

“我不信。”大婶黑着脸说,“就是你这亲闺女,我也不求回报。”

金花拉,大婶挣,三拉两挣,激得大婶火冒三丈,定要找柳青问出个青红皂白。金花没法了,一松手,她娘就像扫帚星,奔了出去。

金花在屋里急得转了两个圈,知她娘和青姐姐一定要弄崩,急急地跑到柳青这边,也不进屋,趴在窗口听着。心里话,一旦他们灰头土脸,就进去给她们拉开。

屋里,大婶和柳青倒是平和地坐在炕沿上。

大婶对柳青笑说:“闺女,我给你做了一双鞋。”说着,她从怀里摸出来,拍了一下土,递给了柳青。

柳青高兴,拉了大婶的手,感激地说:“婶,你年纪大了,还给我做这工夫。论理,我给你做才对。”

这话暗合了大婶的心思,喜得什么儿的。她让柳青一定要试试新,看她做得合脚不合脚。大婶说着,就给柳青穿上了一只。一试挺合脚,大婶恣得笑眯了眼。

柳青又脱下来,细打量大婶的工夫。很喜欢,又穿上了。她刚要下床走走,刚飘下了脚,大婶忙拦着说:“别下炕,下炕弄脏了,在炕上试试就中,留着明年‘五一’……”

大婶这个“明年‘五一’”,不知想了多少回,一不注意,脱口而出。

柳青心里话,大婶真进步,知道过“五一劳动节”。她想穿新鞋,说:“留着明年‘五一’干啥?就穿了吧,我挺喜欢。”她这话一说,心里觉得不对劲,马上心里“卜通卜通”直跳。

大婶看着柳青的脚,不好意思说:“傻孩子,婶天天为的啥?”

柳青心中大亮,急忙低了头。

大婶的话像一瓢水泼了出去,单等柳青回应。这柳青就是千聪明万机灵,遇到大婶说出的,也彻底傻了眼。

一场内心的激战开始了,也是道德和高尚的考量。表面上是平静的,但这种考量却难上难。他们沉默,沉默……

柳青心里话,这下完了,大婶一定说出她的目的。而自己不能答应,她肯定会发火。从此之后,自己再也没有一个温暖的家,没有一个体贴入微的老人照顾,再也没有一个激流中的孤岛。自己和爸爸是可怜的,孤立的,悲惨的。虽有小雨照顾,但爸爸病成这个样子,小雨奶奶又那么大年纪了,怎能周全……

大婶心里想,这闺女不傻不呆的,心里自然是明白的。只要你答应,我折腾上这把老骨头。这么好的儿媳妇上哪去找?连四邻五舍的老嫂子们都眼热。论文化,赌心眼,看人品,攀家门,真是头头找不出半个缺口儿。

大婶耐着心,单等柳青的一句话。可是,等啊,等啊,等了半天,柳青没说一个字,大婶头上急出了汗。

一只机灵的小老鼠窥得窝外安静,从洞中跑了出来。它跑到了屋地的中间,瞪着两只小灯头似的眼睛。当它发现屋里还有两个人时,就急急跑回了老窝。

大婶又等了很久,柳青还是没有说话。

柳青被动,十分窘迫。如果她有一颗夜明珠,大婶要,她也不说一个不字。可是,这是人的感情……柳青束手无策,心如乱麻。

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,待了足足半小时,但她们都没有感觉出来。

金花在门外冻麻了脚,也没敢离开窗口,准备随时给她的娘和青姐姐解围。

天上的星星闪烁着,屋里却静静的。金花的心里也快崩溃,心里话,俺的傻子娘啊,你就别“黄世仁逼债”了!

大婶终于忍不住了:“闺女,我问你,婶对你怎么样?”

柳青含泪说:“婶对我的恩德,我三生也报不了。我是你的亲闺女,你就是我的亲妈。要不是你收留我,我早活不成了。婶,婶……”

柳青不知,自己心头升起了一种什么悲伤,抱着大婶,哭得泪人似的。

大婶的痴心却还没散,望着柳青问:“好孩子,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,我的一片心,你是有意还是无意?你说一句话,或说一个字。”

柳青顿时哭得更紧了。

大婶犟,又说:“我不逼你,你别让我糊涂着。顶不好,你就是我的亲闺女,你跟我过定了。”

柳青觉得欠了大婶一世的情,出于无奈,告饶似的说:“婶,我……”

这时,金花一步闯了进来,拉了她娘就走。说:“你自作聪明,怎么着来?哼,你就是不到黄河不死心!”

大婶被女儿拉出门外,仰天长叹了一声,哭着往门外走,走到大门楼子底下,一下撞到了一个人身上——竟是儿子少宽。

她二话没说,也没理儿子,悄悄地走了。

儿子仍旧在大门楼子底下。

大婶一路走,就后悔死了,眼里直淌泪。心里话,我这是干啥呀!她回到屋里睡不着,半夜了,听到儿子还在天井里踱步、叹气,心里不知是啥滋味。

金花赶走了她娘,回到柳青屋里,打起百叠的言语安慰柳青。

柳青哭哭啼啼嚷道:“我不活了,一点信心也没有了。一万年也报不了大婶的恩,我成了头等的罪人。我要报……”

“我娘粗枝大叶,没事的。”金花诚恳地劝说,“我也粗枝大叶的,但我知你的心事。你是爱小雨的,可他是小知识分子,不敢。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,不懂人情、社会,受了当今社会思想的影响,才不敢。他不敢,不等于不爱。他还是爱你的,只是前怕狼后怕虎。他心眼儿不坏,早晚会想过来。我是个无能的人,尽最大努力帮助你。”

金花的话,掏了心窝子,让柳青感动地说:“好妹妹,你是个绝顶聪明的。我在这儿没有依靠了,你就是我的知心。”

“俺娘心眼实,照旧会把你当亲闺女的。”金花沉重地说,“你放心。”

柳青又哭着叫“婶”,就像叫娘一样。她心里悲不可抑,既矛盾,又内疚。

金花又劝,直到把她的青姐姐劝得冷静下来,才回老宅子中休息。睡下后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
金花本来对小雨有些意思,后来她发现小雨对她三心二意,便不攻自退。再后来,她渐渐发现柳青迷着小雨,就对小雨绝了情,恨不能柳青和小雨能成双成对。

看看柳青生活得太不幸了,金花想找小雨谈谈。

翌日,她找到了小雨,谈柳青对他的爱,都说明白了,谁知,小雨看看天叹一声,看看地叹一声,现出应不是,不应也不是的样子。金花知,他还是怕沾“色”。

金花大骂小雨而归,从此再也不问此事。

自从柳青和大婶弄崩了,仍住在原地,只是不好意思到大婶跟前吃饭,都是由金花天天送来。

大婶对柳青父女仍旧关照,但双方都感到做错了什么,而觉得非常别扭,大婶也羞于到柳青的住处了。

柳青在痛苦人生中挣扎,除金花外,举目无亲。她父亲的病越来越重,加重了柳青的忧虑。

小雨倒是常到她这里,总是送吃的送钱,尔后就愁眉苦脸地走了。

金花见了他,总是鄙视地冷笑,冷得要把小雨逼到地宫里似的。

柳青失意,也有高兴的时候。这天,她无意遇到了一件怪事,也遇到了一个怪人。

这日早晨,柳青早就睡不着了,天一亮,她想外出散散步,排遣满腹的忧愁。她一边走,一边想,不知不觉到了一座小山上。

天冷,她围了一块红围巾,穿了一件红外套。

古人把红色看成是暖色。柳青不是穿红为了求暖,而是来到杏花大队就没有钱买外套,这是她在南方十八岁时买的。现在穿,有点扎眼了。

山上除了松柏就是竹子,别的树都落光了叶子,显得山上光秃秃的。地里冻成了一片霜白,连那麦子苗也冻成了霜白色。

在山的东边,人们在修大寨式的梯田,插得到处是红旗飘飘,可谓山上山下红烂漫。

修梯田的人全是杏花大队的,柳青不好意思上东走,向西一走,意外发现一棵小树丛后有个年轻人在画画。

柳青只见他凝目不移,直望着山下的景致。柳青想,在这荒村野店,竟有这样有事业心的人,倒是稀奇。

她不免对这个年轻人敬佩,忍不住想看看他画的画儿。她悄悄来到年轻人的身后,一看竟大吃一惊。这年轻人出手不凡,画的画竟同山上的景致一模一样。那竹子、那山石、那松柏,就像都活了。

柳青还看到,画者凝思,不时远眺,冻得手红红的,也不知道袖起手来暖和暖和。

他身穿一件青外套,没戴帽子,手工做的条绒绵鞋,黑裤子,既像个农民,又像个知识分子。她想,杏花大队的农民中还有这样出格的人。

柳青在他背后看了半天,画者竟浑然不觉。她毕竟与画者不熟,想离开时,不免惊动了画者。

画者回头一看,见是一个穿红的姑娘,百里挑一的动人,心里也一惊:杏花大队哪来的如此漂亮人物?

柳青主动搭讪:“你画得这么好,怎么不画下去了?”

“可惜呀……”画者淡淡地说了句半截子话。

“可惜什么?”柳青极为兴趣地问。

“你看,这画只差一点。”画者自信地说。

“只差哪一点?”柳青低下头,看着画儿问。

“万绿丛中只差一点红。”画者笑说。

柳青向造梯田的方向一指,用逻辑的“引谬法”:“那里红旗飘飘,岂止是一点,是一片红。你怎么不画上呢?”

“如果画上这些,不就成了万绿丛中万点红了吗?”画者不同意画“万点红”。

“那你就画上万点红吧,红成一片,才是革命的画。”柳青笑了,继续用逻辑的“引谬法”,就像考他的艺术休养。

画者又不同意,表明他在艺术上是坚定的:“我是画画,而不是抹红顔色,要那么多红干什么?”

“难道‘一片红’不比‘一点红’好?”柳青逗他,“都红就更革命,更进步。”

“我要的是艺术突破,而不是在画儿喊口号,充革命。”画者执拗地大笑了。

“哟,你这不是走‘白专道路’,追求‘艺术至上’,要不得。”

“我早就走了‘白专道路’,且走出太远,回不来了。”

柳青知道,这就是一个艺术追求者的心语,不因政治或什么而改变。文人画家,才有这样的境界。她万万没想到,听画者一语,竟是如此投机。于是,她笑问:“你是哪个大队的,或是哪个单位的?”

“‘荒村野人’,没有单位。”画者随便说。

“咱这周围,哪儿有个‘黄村’?”柳青从没听说过,又逗他,“我从来也没听说有什么黄村、或有什么姓野的,日本人的名字中倒有姓野的,那你是‘二笨人’了?”

“我是……二笨人。”画者随意自谦。

“二笨人,你继续画吧。”柳青暗暗佩服他,道他:“你不是只差‘一点红’吗?你就画上吧。”

“什么样的红,才算‘一点红’?”画者似迷惘了,实则质问柳青。

“比如,像我的红外套、红围巾,不就是一点红?” 柳青又说自己的理解。

“你站在山上让我画,那才叫万绿丛中一点红。”画者心里话,你敢当我的模特儿吗?

“好,我就到山上去充当你的模特儿。”柳青立即向山上走去。

“你别去,太冷了。”画者不想让好心的姑娘冻着。

“冷,你怕什么,我去。”柳青执拗地往山上走去。

“你千万别去。我怕……”

“你怕什么?”

“山上风大,我怕把你吹感冒了。”

“你这么关心人,让我……”

“你是哪村的,或是哪个单位的。”画者红了脸问。

“‘葫芦山尼姑奄的’,没有单位。”柳青也随口说。

“《红楼梦》中有个大荒山,有个‘葫芦僧’判了个‘葫芦案’,如今出了个‘葫芦山尼姑奄’的,没听说,没听说。”

柳青转身就走,不好意思说:“‘二笨人’,再见。”

“‘葫芦山尼姑奄的’,再见。”画者摇了摇手。

“再见,有空到‘黄村’找你。”

“再见,有空到‘葫芦山’找你。”

柳青走出了很远,一回头,“黄村”的画者已经又呆呆地望着远山沉思。她似乎从梦中走出,思来想去不解,此人是谁?

她应该想到,像这样的人,世上毕竟太少,但她却……她更不理解的是,他为什么从自己的沉滞生活中闯出来,和自己一样,说了些疯疯癫癫的话?

姑娘敏感的心颤抖了。

她暗自为自己的命运而祈祷,但愿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才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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